大热天儿的，堵车，车流凝固了一般，304路公交只两站就到航空路站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挪得过去。

百无聊赖，眼光随意转转。无意中，对面那个老人吸引了我的注意：高瘦，满脸皱纹，约有1米八左右的个子，有点弯腰，颧骨分明，大约有七八十岁，看上去是那种骨骼魁梧的老人。他的装束很奇怪，戴草绿色军帽，穿三件长袖衬衣，分为湖蓝，淡蓝，鱼肚白三个色，里面衬衣领口紧扣，另外两件层层翻出。衣袖三层都没有扣纽扣，所以袖口翻得像彩旗，层层叠叠悬挂在手腕上。拄着一根奇怪的拐杖，手握的地方还挂着一个银钥匙链一样白晃晃的装饰品，让人联想到奖章。三件衬衣一起被皮带束在草绿的军裤中，腰看上去依然显得细瘦。我再仔细往下看，脚脖子露出咖啡色毛裤的边。脚上穿的一双皮鞋并不低档，擦得还算干净，脚上穿着黑色的毛袜子。在这人们都穿短袖、短裤，T恤，裙子的伏天，这人怎么看怎么奇怪！我猜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：说是叫花子吧，穿的衬衣虽然不是那么洁净，但也不算太脏，更不低档，不像没人照顾的；说是正常人吧，怎么就这么一副形容呢？

“管闲事呢！”我下意识地咧嘴笑了一下。

304还是几乎一动不动。我于是掏出包里刚买的《尚书》，准备一个字一个字咀嚼古文打发时间：“曰若稽古，帝尧曰放勋。钦明文思安安。允恭克让,光被四表,格于上下。”因为看到很多老外都拿中国的古文说事儿，自己古文功底太差，有些汗颜，所以准备恶补古文。我努力边看边翻译，大概是：“考察上古时，尧帝的名字叫放勋。他勤奋恭敬，气质文静安详，他温良恭敬，能够让贤，他的荣耀四方传扬，他的品格存留天地……”

突然有人问：“你读的书叫啥名字”？

问我那女孩儿，没有座位，斜对着我站着。我有点懵说：“《尚书》，怎么？”在这个差不多人人都玩儿着手机的车上，竟然有对我看的书感兴趣？

女孩朝着我对面那个老头噜噜嘴，说：“他在问你”.，我惊讶地转眼对面，果然那老头眼光正朝着我，恭敬微笑的样子，一只手里递出30元人民币。

旁边有人悄悄说：“他脑壳不正常!”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。

老头很认真地说：“我买你这本书，30元够不够？我是八路军！”

“嗯？八路军？”我忍不住笑出声了，说：“这不是写八路军的书，这是古文书呢！”

老头更认真了说：“八路军也要看古文呀！”

我突然豪爽地说：“ 哦，那不要钱，我送给你！”，对喜欢书的人，我向来有点条件反射的大方，送了也值，大不了网上再买一本。

他却执着地说：“一定要给钱的，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！”

旁边也有人叽叽喳喳说：“问你30元够不够？”没有时间反应，我半玩笑半恭敬地递给他：“可以，那你拿去吧！”，我收了他的钱，把书递给他，我记得这本书大概就是这个价。

他从座位上拄着拐杖弯腰起身，颤巍巍地举手给我行了个军礼。我也笑嘻嘻地把右手举到额头上，煞有介事地给他还了个军礼。

他拿着这书前面翻，后面翻，东看西看，如获至宝的样子。我以为他至少文化不高，看也白搭，要知道这可是难读的古文哦。我想把书从他手里哄回来，对他说：“您现在还有时间看书？” 本来想说“古文你看不懂”，觉得这样说有点不礼貌。

谁知他非常认真地说：“离休干部 ，看书的时间多得很”，为了表示无欺，他朝着后面黄色座椅上的一个老太太说：“我的老伴儿跟我一起在车上”，我顺着他指的方向，果然看到一老太太，木然地看着窗外，仿佛根本就没看到，没听到这里的买卖。想必他对这位“八路军”丈夫的做法感到无语。

当我再一次表示要把钱还给他，书也送他时，他毫不松口：“不给钱，回去领导要批评我的！”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，我却很认真地对他点头说：“我明白了！”

他很满意我的态度，再一次给我行军礼，当我还礼的时候，他再二再三地行礼，我也再二再三地给他举手还礼。

大概用了约20分钟，车终于挪到航空路站。我要下了，笑着给老人告别。

这个“脑壳有点不正常”的“八路军”，让我心灵深处有一种庄严，神圣的感动。他确实不怎么正常，显出大脑萎缩的迹象。他说的是否真实无从考证，也不必考证。但我愿意相信他真是个“八路军”，我愿意相信八路军那铁一般的纪律，铁一般的道德要求深深刻在他头脑，刻在他记忆深处，永远都磨灭不了。

……